有一段时间,人们在说明莫扎特音乐时偏爱用“优美”或“欢快”这类词,并将他本人描绘为永远欢悦人心灵的洛可可的宣讲者,甚至称他为太阳神。一位瑞士人,与他同样早逝的名叫弗勒利希(F.Th.Frohlich,1803—1836)的阿劳的音乐总监称颂他是“一个欢乐童子”,“喜气洋洋的双颊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在“永远湛蓝的天空下”游荡着。但这不是莫扎特,既非他的生活,更非他的音乐。关于莫扎特是否“幸福”的问题,一个与莫扎特同时代并认识他本人的英国人直截了当地回答说:“他从来不曾幸福过。”当人们谈到他的音乐所具有的令人感到幸福的品格时,应该想到这一点!还有关于他的爱情的猜测(这远非是猜测):他虽然经常堕入情网,但他却从未真正爱过——除了音乐夫人——哪一个女性。另外,他与父亲日渐冷淡的关系,在萨尔茨堡大主教科洛拉多处供职时令人窒息的环境,此后在维也纳多次求职所遭受的挫折,家庭长期的经济窘迫,再加上病魔缠身等等,这一切都给他造成痛苦。莫扎特很爱笑,然而实际上这并非由于他有许多值得笑的事,而是因为他——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尽管没有值得发笑的事仍然可以并能够笑。真实的情况是——这也许是莫扎特这个“欢乐童子”的童话的真实性之所在——他(如本世纪一位聪明的法国人所说)从不知怀疑为何物。这便是他的音乐所固有的激动人而又安抚人的性质。它显然是来自这样一个高层面,从此一高层面上(人们在那里将认知一切!)同时观察到了此在的右侧与左侧,即欢乐与悲痛、善与恶、生与死的现实及其局限。啊,我们善良的内格里(Hans Georg Nagli,谱写《最神圣之夜》的作曲家!),他竟因莫扎特作品所具有的如此鲜明的反差而在事后对他大张挞伐!人们怎么会因此而对他产生如此严重的误解呢?莫扎特不是开朗活泼的人,不是乐观主义者(他的明快悦耳的大调乐章、他的小夜曲和嬉游曲,甚至他的《费加罗》和《一切人全都如此》都无法证明他是这种人!)。但他也并非忧郁型的人,并非悲观主义者(他的大型和小型的8小调交响曲、d小调钢琴协奏曲、不协和音弦乐四重奏,以至他的《唐·乔万尼》的序曲和尾声都无法证明他是这种人!),他的音乐表现的是现实生活的冲突,然而,尽管如此,其背景却是上帝的善良造物,因此(这大概便是关于他战无不胜的“优美”的议论所指的东西吧)而永远处于从左侧向右侧的转化之中,即处在从悲向欢、从恶向善、从死向生的转化之中而从不会逆向转化。在他的作品中,没有单调乏味的平野,也没有深奥莫测的绝地。他既不容许自己便宜行事,也不放任自己失去节律。他只是在一定的局限之内表现一切事物的真相。这就是他的音乐美妙、悦耳、动人之所在。我不知道另外还有谁的音乐值得人们作如此评说。
最后,还有一点应给予注意和说明。莫扎特的中道并不是伟大的神学家施莱尔马赫(F.Schleiermacher)的平衡、中立冷漠之中道。在中道的主导之下所发生的一切。毋宁说是以华美方式打破平衡,是一种转化:借助此一转化的力量,光明上升,阴影下沉而又不致消失;欢乐超越痛苦而又不解除痛苦;“是”高过“非”,而“非”又仍然存在着。请注意,这正是莫扎特生活中巨大的阴暗经验与细微的光明经验之间的关系的颠倒!太阳的光芒驱走黑夜,这就是《魔笛》的尾声。游戏可以而且必须继续进行下去或者从头开始。然而,这是一种达到和已经达到某一高度或深度的游戏。这决定了它的方向和品格。平衡与狐疑不定这类东西在莫扎特的作品中是永远听不到的:不论在他的歌剧中,还是在他的器乐作品中,尤其在他的教堂音乐中。他的每一首以沉重低音开始的《主颂》或者《受难曲》不都为一种信念烘托着吗?这信念便是,所祈求的怜悯已经发生。“赞美你。那以主的名义降临者!”(Benetictus qui Venit innominee Domini!)在莫扎特的调式户,他显然已经降临。Donanobis Pacem!(赐与我们和平!)无论如何,这在莫扎特是已经得到满足的请求。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教堂音乐——与我们所知的种种非议相反——是真正的教堂音乐。莫扎特从不作无病呻吟,从不为怨天忧人之音。其实,他并非无力为之。但不这么做,而总是表现那种给人以慰藉、使每个聆听者都感到悦意的转化。在我看来,这就是——如果可以这么概而言之的话——莫扎特的自由所包含的秘密和本文一开始作为问题提出的他的特殊性之所在。